【浪浪钉】性空山

太好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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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RPS 人鬼情未了 失忆梗 伪替身 全文15k一发完 HE


  • 伏笔多 喜欢的话就用心看吧 OOC在我 请勿上升 


  • “我跟神明打了个赌 赌这世上有人爱我”







01


 


龚俊第一次看见那个鬼是在五月的夏夜。


 哼唱与笑声在晚风中晃晃荡荡,有风起,一片新绿梧桐正落他肩上。


 


他攥住那片梧桐叶,仰头去看歪脖子树,看坐在树杈上的鬼魂。


那是个样貌极清俊的男鬼,倚着满树在风中簌簌晃的碧叶,一双深情眼眸似盛了星子,就那样静静望他,勾着嘴角笑得开怀。


 


 视线在月光中相触的一瞬,鬼惊得往叶子里藏了藏,却躲不掉树下男人追着他的灼灼目光。


 


他笑不出来了,尴尬地去唤在树下伫着的红姐,说怎么回事,他怎么能看得到鬼?


 红姐也是鬼,乘着晚风悠悠荡过去,和龚俊撞个满怀,魂灵散开又如雾般松松聚起,她懒洋洋地下了定论:“他看不见其他鬼,只看得见你。”


 


鬼认识龚俊挺久了。


龚俊是城南老街那家火锅店的老板,看起来是个生人勿近的大帅哥,却成天乐呵呵跟个傻子似的。


龚俊仿佛是踩着鬼心尖上那点欢愉长成的开心果儿的,鬼每次看到他无忧无虑的笑容就会莫名觉得欢欣。


鬼无处可去,每晚都睡在巷口老梧桐树上,这也是龚俊夜里关店回家的必经之路。他常常靠在树上看那个高腿长的男人走路,看他偶尔走路磕绊一下或是哼歌跑调,鬼就会笑得不停。


 


鬼未曾想过,有一天他会被龚俊逮个正着。


还是在听那人哼生日快乐歌的时候。


 


在人间游荡了三年的鬼没摊上过这种事,只不知所措地呆在树上瞧那男人,看那人如水墨勾勒而出般的深俊眉眼,汪着一潭令他陌生至极的悲戚。


再往细了看更像是因错愕牵扯出的复杂情绪,直直连着灵魂震颤,试探着张口却又难以成句,竟是连手中提着的蛋糕都砸在了地上,一滩奶油从纸盒里漫出来,砌上月光,又攀上那人刷洗干净的白色帆布鞋。


弄脏了。


 


鬼仓皇起来,他冲红姐喊:“怎么办?我把他吓成这样。”


 


原来平日里那么爱笑的大傻子是个胆小鬼,鬼在心里叹气。


不过这也算是人类的正常反应,谁能受得了大半夜看到树上有个鬼在对着他笑。


 


胆小鬼好像快哭了。


他看龚俊泛红的眼眶,里头氤氲的泪似乎只需一阵柔风便要决堤,下起一场淅沥沥大雨。


 


鬼看不得人哭,更看不得龚俊哭。


他只希望这人能天天傻笑给他看,供他这无趣至极的孤魂野鬼一些欢欣。


 


“这小子不会给你吓傻了吧,怎么撞鬼了还不跑,搁这儿落地生根啦?”红姐也纳闷道。


 


“还是我跑吧,我受不了把个大男人吓得嗷嗷哭。”


 


鬼忿忿地从树上跳下来,却没想到龚俊竟向他迎来。


 


他惊诧地看着龚俊向他伸出的胳臂,没躲开,只擦着那人的身躯如雾般飘散又聚来。


 


鬼听见龚俊低声喃喃着什么,那人声音本就低沉,呢喃噎在喉头,鬼没能听清。


错身刹那瞧见那人湿淋淋一双眼睛,心里有块地方像是坍塌一块下去,早就失去五感的鬼竟恍惚觉得胸腔一痛,令他后知后觉咂摸出几分从前做人时的滋味。


 


——喂,傻子,别哭啊。


 


他想开口去安慰龚俊一句,却又怕自己把那人吓得更狠。


 


鬼最终什么也没说,只在晚风中晃荡着走远了。


 


要找个地方躲起来。


 


躲到看不到傻子掉眼泪的地方去。


 


 


 


02


 


话本里都说鬼缠人,鬼没想到有一天自己能反过来被人缠上。


 


龚俊自个儿的火锅店也不管了,成天就守在那歪脖子树底下等他出现。


那人的火锅店生意好得不行,鬼一直以为是靠厨师手艺,等龚俊人不在店里了鬼才知道原是靠老板颜值。


龚俊一个人守在歪脖子树底下就算了,小姑娘们也来来往往过来陪龚俊守着,鬼怀疑自己再不出现那树早晚得给龚俊守成旅游景点。


 


 


“为什么会有这么多小姑娘跟着他?”鬼百思不得其解,坐在老宅子的屋檐上问红姐,“这就是帅哥吗?”


“我刚跟周边的鬼打听了。”红姐拍了拍鬼,她说小疯子,这不是帅哥,这是缘分啊。


“听他们说,龚俊没开火锅店之前是明星,这不和你是一个圈子的么?”


 


鬼没有名字,或者说他生前肯定是有的,不过被他忘掉了。


跟着被忘掉的还有他的样貌,职业,亲属,爱人……


他死后忘掉了人间的一切。




三年来,他从别的鬼口中得到的唯一信息就是——他以前应该是个演员。


留在老城区的鬼多半都上了年纪,四十出头的红姐都算顶年轻的,他们生前都不大关注年轻人聚焦的影视圈层。


有鬼说过在电视上见过他的面容,却怎么也拼凑不全他的姓名。


 


鬼没想到他竟能与龚俊有这样的缘分。


想到自己每次看到龚俊就无来由的开心,或许是因为生前真的有几分交集。


也许是朋友,是同事,再不济都是圈内人,至少也能知道自己的名字吧。


 


他没再躲了,而是大大方方地在树荫里朝龚俊招手。


那人在初夏的大太阳底下朝他跑过来,鬼看他那百米冲刺般的架势又忍不住笑,便笑呵呵地坐在石阶上,饶有兴致地抬眼看停在咫尺的龚俊。


 


“你好,龚老师。”


不知怎么的,一开口就端起了点演艺圈的架子,鬼自己都觉得好笑,带着几分逗趣的心思做出要和龚俊握手的样子。


 


龚俊从梧桐树下一路冲到石阶顶上才刹住车,此时胸膛起伏,急急调整着呼吸。有汗从他剃得干净利落的短寸中滑下来,顺着高挺的鼻尖往下流。


他没答话,只是沉默的站着。


站在树荫间洒下的碎光里,长睫缀着鸦羽般的流金。


鬼忍不住去看他眼帘轻颤的幅度。


——龚俊的眼睫一直颤着,像是受惊便会振翼飞走的蝴蝶。


 


“你好。”


 


龚俊伸手去抓鬼的手指。


鬼的手比龚俊的手要小上一圈,骨节分明,在盛夏的阴翳里泛着几近透明的青白。


龚俊的手指停在与鬼堪堪要碰上的距离便放了下来。


 


鬼看他深吸了一口气,然后露出与平日里别无二致的明朗笑容。


他说你明知道我抓不住你。


 


鬼收回手叠在膝上,歪着脑袋对龚俊笑道:“你比我想得要聪明。”


 


“你不是怕吗?怎么还来找我?”


鬼恶作剧般地去揪龚俊的衣角,非要让那人看自己的手如何变成光点碎掉又拢起的样子,他本不爱折腾人,却不知为何在龚俊面前改了性格。


“我是鬼哎。”


 


“我知道。”龚俊抬手替鬼去挡枝叶间细碎的暑光,笑着答道:“我不怕的。”


 


鬼显然没想到前夜还在树下吓到哭鼻子的龚俊一下子就川剧变脸,他挠了挠头,愣了会儿才试探地切入正题,他说哎,你是不是认识我啊。


 


“我知道你叫龚俊,以前是演员。”鬼轻声同他说道,“我死后什么也不记得了,但他们说我以前也是演员。”


 


“你认识我的吧,龚俊。”


 


“不认识啊。”龚俊只是笑,他说我以前演戏的时候可糊了,也没怎么跟圈内人交朋友,一心只奔着赚钱去了。


 


鬼有片刻失意,却又很快自嘲的笑笑,他说那我大概也很糊吧,咱俩糊一块儿去了,谁也不认识谁。


 “哎,还以为至少能知道个名字呢。”鬼咂了咂嘴,往石阶上一躺,懒洋洋像只家猫,“你坐着歇会儿吧,不用给我挡,我不怕太阳。”


 


“你没有名字?”龚俊顿了顿又问,“你不怕太阳?”


 


“我没名字,别的鬼都叫我‘疯子’,你随便叫什么都行。”鬼笑了笑,他说因为是“疯子”,所以不怕太阳。


 


“为什么?”龚俊追着问他。


 


“你问题真多。”鬼掀开眼帘瞧他一眼,“那你为什么老缠着我?”


 


“我有个朋友,去世几年了。”龚俊勾着嘴角,眼睛却没有笑,他说你们很像。


“我很想他。”他轻声道。


 


鬼突然为自己这揭人伤疤的行为懊悔起来,他清清嗓子坐起身来问龚俊:“真的吗?”


 


“那我长什么样子?”鬼说道,“我看不见自己的样子,镜子什么的也照不出来我。”


 


“等等啊,我画给你看。”


龚俊在他身边坐下,抬手去折节树枝,一本正经地在积灰的石阶上划拉起来,


 


鬼认认真真凑过去看龚俊画出个个长着大脸盘子的水桶,登时又气又笑,他说我还以为你唱歌关了扇门画画能开扇窗,怎么全给堵死了。


 


“你听过我唱歌?”龚俊有些诧异的看他。


 


“啊,我以前天天睡在那树上,你走夜路哼歌我都听得到,我之前也经常笑你,但昨晚居然被你听到了……”鬼想到昨晚龚俊掉在地上的蛋糕不由得有些尴尬,他问道:“你昨晚给谁过生日啊,那蛋糕……”


 


“给我老婆。”龚俊答道。


 


“完了。”鬼憨憨的一拍手,他说这真不好意思,你老婆生你气没有?


 


“如果他还在的话,肯定不会生气的。”龚俊笑着摆摆手,“他脾气很好。”


 


“我买蛋糕也就给自己一个念想,他早就吃不到了。”


 


好家伙,接连踩雷。


鬼没想到这成天跟个开心果似的男人能有这么凄惨的身世,一时哑然接不上话来。


红姐幽幽地从石阶上下来,同他们擦肩而过时啧啧咂嘴,她说造孽啊,这人怎么克完朋友克老婆。


 


“……不好意思。”鬼嘴皮子利索却不擅长怼人,半天磕磕巴巴又憋出个道歉来。


他本以为自己够惨了,没想到龚俊比自己还能惨上半分。


这世上从来是离去的人不如留下的人痛苦。


龚俊的妻子朋友都去世了,鬼想想就觉得心里怪难受的。


 


“你朋友叫什么啊?”鬼怎么看龚俊怎么觉得可怜巴巴的,不知道打哪儿来了股不具名的保护欲。


 


想让这人一直开心一直笑,不要难过,不要掉眼泪。


 


他说反正我没名字,如果你很想你的朋友就用你称呼他的方式称呼我好了,反正这人间只有你看得见我,这缘分交个朋友也不错。


 


“他叫阿瀚,星河浩瀚的瀚。”龚俊答道。


“我可以叫你阿瀚吗?”


 


“阿瀚……”鬼从龚俊手中拿过树枝,在地上写下那个字,他笑着说好啊,这个名字可比疯子好听多了。


 


“阿瀚。”龚俊喊他。


鬼就抬起头,笑着应下。


 


“那阿瀚叫你什么?”鬼问龚俊。


 


“他叫我阿俊。”


 


“幸好幸好。”鬼松了口气,“幸好不是叫你俊俊什么的,那我真叫不出口。”


 


龚俊低声道:“我老婆叫我俊俊。”


 


“幸好我不是长得像你老婆。”鬼笑得很开心。


 


“你这就很没有职业修养了,我们做演员的,不管什么角色都得很快接受好不好。”龚俊抬手做出要拍他脑袋的样子。


“是是是,那我没有龚老师专业。”鬼无奈的摇摇头,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跟龚俊进行这样小学生般的对白。


 


他低头继续去划拉树枝,画了个大大的笑脸。


 


龚俊凑过去问这是谁。


 


“是你啊。”鬼笑着说。


 


龚俊和他凑得太近了,近到他能看清那人蹙起的眉头和并未融进眼底的暖意,那浓重的忧愁薄薄一层附在眉宇之上,是以笑容粉饰整张面皮却不经意剥落的金漆。


鬼不忍细看。


生离死别他以旁观者的角度冷眼看得太多,却不愿有一桩再落在眼前这人肩头。


 


为什么呢?


 


鬼觉得自己似乎忘掉了一件很重要的事,忘掉了一个愿意扮演龚俊故人的原因。


可那么多事情都忘记了,尸骨与墓碑都寻不到的无名鬼又怎能抽丝剥茧去寻这一桩。


 


他别开眼去,在自己的新名字后添上一个“俊”子。


他喃喃道。


 


“阿俊阿俊,不要皱眉。”


 


 


03


 


无名鬼有名字了,他让其他鬼都叫他阿瀚。


红姐百思不得其解,说你哄哄龚俊得了,怎么还真改了这个名字。


他只是抬手蹭蹭鼻尖笑道:“我很喜欢这个名字。”


 


阿瀚每天都和龚俊在一起。


主要是龚俊黏着他,每天他往哪儿去龚俊就往哪儿去。


阿瀚怕耽误龚俊做生意,也怕让邻里看到龚俊每天神神叨叨的对着空气说话,向来爱逛爱走的鬼舍下了自由身,干脆就坐在店里陪着这个缠人精。


一般的店面和人家都会摆上些菩萨佛像求个吉利,鬼魂难以靠近只能在外头飘着荡着。


阿瀚与寻常鬼不一样,他不怕阳光也不怕神佛,但遇到时还是会有微妙的不适感,所幸龚俊的店里和家里都没有任何香火供奉,问只答是无神论者。


 


“怪不得你能招上我。”阿瀚无奈地摇摇头。


 


龚俊正从后厨出来,听了阿瀚的话就笑,他对阿瀚做了个口型。


他说——幸好。


 


阿瀚很喜欢龚俊店里的装修风格——原木吊顶,矮脚长桌,蓝绿的磨砂玻璃映着昏黄灯盏,既有老成都的味道又掺着世纪初港片的风格。


他在柜台边看新来的收银员偷偷切屏打游戏,凑到客桌前听食客唠嗑儿,背着手煞有介事地跟传菜员踱来踱去。


好久没沾得这满身烟火气,竟自在得好像这不是龚俊的店而是他的店似的。


 


红姐的儿子遥遥每天傍晚放学都要爬长长的石阶来店里找龚俊玩儿。


龚俊总是先给遥遥煮碗番茄面再坐下陪遥遥聊天,看遥遥写作业。


 


阿瀚在龚俊身边坐下,撑着脸看遥遥埋头吃面时鼓囊囊的小脸蛋,他笑着想伸手去摸摸孩子脑袋,手伸到一半才想起自己摸不着,又闷闷地缩回手来。


 


“你很喜欢小孩儿啊?”阿瀚问龚俊。


 


遥遥正埋头写作业,龚俊这才凑过来用只有阿瀚听得见的气声答一句:“还好,我老婆比较喜欢小孩儿。”


 


“哦哦。”阿瀚道,“我和遥遥的妈妈认识,他妈妈叫红姐。”


 


“我最开始认识你,就是红姐天天托我跟着她小孩儿照看照看,红姐去世没多久嘛,怕小孩儿难受。”


“然后我跟着跟着就发现这孩子天天不回自己家,放学先来你店里蹭饭。”


 


龚俊压低声音笑笑,他说,去年冬天的一个下雨天,在老街看到有个孩子蹲在路边哭不回家,他就把孩子捡回来了。


 


“我能理解遥遥,他也能听进去我说的话……”


 


小男孩稚嫩的声音打断了一人一鬼的悄悄话。


遥遥突然抬起头问,小龚叔叔,你在和谁讲话?


 


明知道遥遥看不见,阿瀚还是立刻心虚的矮下身子往桌下头钻,脑袋正好虚虚靠在龚俊腿上。


这便正好听见龚俊笑着答:“我在和老板娘说话。”


 


——这说的什么屁话。


阿瀚无语至极,埋着头挥出了毫无意义的一拳。


 


 


“老板娘?老板娘真的回来啦?”遥遥也没心思写作业了,小手拍拍,直把桌面搞得咚咚响,把贴着桌板的阿瀚吵得直捂耳朵,“那小龚叔叔,我妈妈呢?我妈妈也回来了吗?”


 


“老板娘告诉我,你妈妈没有走,一直陪在你身边。”龚俊答道,“妈妈天天担心你有没有好好写作业呢,遥遥可不能偷懒哦。”


 


阿瀚从桌子底下钻出来,他蹙起眉头刚想让龚俊不要给小孩说这些,却先 看到遥遥一张哭脸,他竟不知要如何开口了。


 


小男孩不过九岁年纪,大书包搁在旁边比身子还肥上一圈,澄净的眸子中汪着泪,巴巴地瞧着龚俊。


 


“遥遥,你看小龚叔叔听老板娘的话,老板娘就回来了。”龚俊伸手揉揉遥遥的发,他说你听妈妈的话,妈妈也会一直守护在你身边。


 


遥遥攥起笔埋下头去,一滴滴眼泪砸在铅字上,晕开米色的方格纸。


 


“没出息的小狗崽子,老娘怎么养了这么个小哭包。”红姐就站在旁边抱着手臂看着,她说没想到龚俊看起来傻呵呵的,还挺会忽悠小孩。


 


遥遥还在哭,他说小龚叔叔,为什么你能和老板娘说话,我也想和我妈妈说话。


 


“哭哭哭,就知道哭。”红姐看不下去,抬手想拍那小崽子的脑壳,却只是停在半空中轻轻落了下去,“你就是个普通小孩,你妈就是个普通鬼,死都死了还怎么能再和你说话。”


 


红姐又把火力转向阿瀚,说你管管龚俊,快把他能跟你说话这事儿圆回来,不是所有人和鬼都能跟你俩这么瞎猫碰上死耗子似的搭上线的。


 


“红姐,你愿意为了遥遥,像我这样疯一回么?”阿瀚抬眼去看红姐,看那嘴上骂骂咧咧的女人盈着泪的一双眼,他说也许,也许你们也能说上话的。


 


“我不愿意。”


红姐抬起眼瞧天花板,生硬的眨了眨眼,她道小孩儿的执念能拴住我几年?很快这崽子就会忘掉我,到时候我就魂飞魄散了,多划不来。


 


“阿瀚,不是所有鬼都像你这么疯的,我还盼着来世呢。”


“这辈子我从鬼门关走一遭才把他带到这世上,我不信我和他的母子缘分就这么短短九年。”


“万一下辈子我还能遇见这小狗崽呢?”


 


红姐抬起手遮了遮脸,在孩子的嚎啕中低声骂着,骂着遥遥怎么哭不停,以后怎么长成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让龚俊叫他别哭了,哭的我心烦。”


 


阿瀚沉默了一会儿,低声对龚俊说道。


 


——“遥遥妈妈让你帮个忙。”


 


——“帮她抱抱遥遥。”


 


龚俊伸手把遥遥搂进怀里。


红姐转身离开了火锅店,单薄的身影没进门口排队等位的人群中。


 


遥遥在龚俊怀里哭了好久,渐渐安静下去,竟是带着满脸的泪稀里糊涂睡过去了。


阿瀚陪着龚俊抱着遥遥送回家去,走过小巷,走过那棵歪脖子梧桐,要下石阶到老街的时候,龚俊才开口问一句阿瀚。


他说你和红姐说的“疯一回”是什么?


他问为什么你和其他鬼不一样,为什么都说你疯呢?


 


“你有秘密吗?龚俊?”


阿瀚静静埋头踩他的影子,月光下他的身躯比白日实在许多,恍惚一眼与活人是别无二致的,他笑着问龚俊:“你有什么事情是没办法告诉我的吗?”


“哪怕你很想说,但是不能说的,秘密。”


 


龚俊垂眸看着阿瀚。


若此时那踩影子的鬼能抬头看一看,便会撞见这人眼中浓重得化不开的眷恋。


 


“有。”


他低声答道。


 


“是啊,你看你有秘密,我也有的嘛。”阿瀚继续往前走着,边走边说:“我当你是朋友,当然有很多事想跟你说啊,藏在心里我也会很寂寞的。”


 


“可是我说不出口。”


 


他站在满地月华里,回身的刹那有落寞簌簌散下,把那清瘦的男人困在正中央。


 


他对龚俊说:“我被人的执念困在这西南边,我和神打了个疯狂的赌。”


 


——神明的眼睛无处不在,鬼开不了口只能缄默。


——你守好你的秘密,我践行我的赌约。


 


“我俩一人一鬼,能遇上一程已经是天大的缘分。”阿瀚向龚俊招手,示意他快点跟上来,“所以别计较太多,能一起走这一段路已经足够啦。”


 


“阿瀚。”龚俊抬眼看他,说来世我们还能遇到么?


 


阿瀚愣了愣。


他想说,如果有来世。


 


——如果他还能有来世。


 


“能啊,我俩这么有缘。”他顿了顿,没说出心里话,只笑着皱起眉,嘴里骂骂咧咧的催,想快点逃离这个话题。


他说龚俊你怎么回事,说话慢就算了,长这么老高走路还慢。


“快点快点,遥遥他爸该怀疑你搞儿童贩卖了。”


“你看你那刺青。”阿瀚远远的指龚俊搂着孩子的左手,那皓白的腕上有一片扎眼的刺青,“多像拐卖儿童的黑社会。”


 


“黑社会大哥,你走这么慢,怎么追的上我啊?”


 


龚俊抱着遥遥,没有跑,只是迈开腿一步步的跟上来,他笑着说:“追上了啊,无论你走的多快,我一定会追上你的。”


 


“切。”阿瀚伸手虚戳了下那人的脸颊,“还不是因为我一直在等你。”


 


龚俊还是笑着的,阿瀚却分明看见他眼中的水雾一点点蓄起来,那悲伤往下淹去压人嘴角,往上漫去坠人眉头。


 


“阿瀚。”他听到龚俊的声音哽在喉头,他是在笑的,眼睛却那样哀伤,他说:“我想他了。”


 


 


阿瀚寻思自己可真是个称职的演员,扮演龚俊的故人却一厢情愿的入戏。


看那人盛满思念的一双眼,他早已死去的心脏怎么也跟着酸楚起来,像被指尖掐着攥着,揪成一团。


像是忘川河畔神明破开他胸膛蘸那一指心头血,他满身空荡荡魂灵被那一点痛坠着,堕下地狱,又抛回这人间十丈软红尘。


 


伸出手,是薄薄一簇魂灵,掬不来月色,握不住流风。


却义无反顾地拢上前去。


笨拙甚至荒诞地,阿瀚隔着虚空拥抱住了龚俊。


他轻轻依在那人颈侧,像一片在人世间被风追了许久的枯叶,碎得只剩叶脉框络,执拗地要落在虬结树根旁的泥上。


 


“抱抱。”


他轻声道。


 




04


 BGM:黄昏之时——RADWIMPS




西南边的梅雨季,雨水攀着玻璃画下蜿蜒水痕,湿漉漉的新绿铺陈整面窗棂的视野,有青涩的草木香混着潮热往屋里漫,高挑的男人走过去把窗缝合严,回身按下空调遥控。


“二十二度应该不热了吧?”龚俊对斜躺在沙发上的阿瀚说道。


“你问我啊?”阿瀚指了指自己,他说我又感觉不到。


龚俊愣了一下才笑笑,他说忘记了。


 


“哎哎。”阿瀚伸手扒拉龚俊让他赶紧坐下别挡着投屏,嘴里念念叨叨说你怎么这么傻。


龚俊向来不反驳,只笑着在他身边坐下。


 


下雨天,他和他一起窝在沙发上看电影。


选片时龚俊的手指在屏幕上滑动时,阿瀚凑在旁边一扬下巴,说就看这部吧。


是《本杰明巴顿奇事》,属于他俩任何一方都不大感兴趣的爱情主旋律。


龚俊有些意外的抬眼看了看阿瀚,他问,为什么选的这部?


“不知道,随便选的。”阿瀚笑了笑,他说可能因为名字很特别吧。


 


是个好剧本,也是个好电影,开篇立意就别出心裁,男主本杰明巴顿的一生如反方向的钟,以老人诞生,以婴孩结束。


阿瀚虚靠在龚俊肩头,他同龚俊总有许多话讲,看个电影也讲个不停,一会儿赏析这个镜头一会儿讨论那段剧情。


龚俊慢慢的回着他的话,却对答如流。


 


“你怎么这么清楚?你看过这部电影?”阿瀚有些惊讶。


“没啊。”龚俊道,“这部电影很出名,大概剧情都有听说过。”


 


“你要是以前看过就说啊,不用看过还陪我看一遍。”阿瀚挠了挠头,他说不过我也总感觉好像看过这片子。


“从前做演员的时候,电影肯定看得多了去了。”龚俊就笑,说你这个金鱼脑袋,能记住电影却记不住你自己。


 


“你数七秒。”阿瀚突然侧过脸去看龚俊,较真的说道,“快数。”


龚俊不知所以,便听话的掐着秒数到了“7”。


 


“我是阿瀚,你是龚俊。”阿瀚耸耸肩,带着点孩子气的得意,他说我可不是金鱼啊,七秒过去了,我还记得呢。


“真了不起。”龚俊就笑着,虚虚去捏他的脸颊。


 


电影里的本杰明越活越年轻,他的爱人却在岁月蹉跎中老去。


那个跳着芭蕾肆意张扬的少女最终老成了一张泛黄的旧报纸,抱着回到孩提时代的本杰明,哄着她忘却一切的伴侣沉沉睡去。


 


投影幕布的蓝光打在两人安静的面庞上。


 


“我觉得女主那句话说的挺对的。”阿瀚轻声道,眸光仍胶在荧幕上,“没有什么是永恒的。”


 


“你说爱情么?”龚俊说,“可是他们一直很相爱。”


 


“爱的反义词不是不爱。”阿瀚笑了笑,他说爱的反义词是遗忘啊。


 


电影最后的字幕缓缓滚动着,阿瀚叹息着举起自己的右手给龚俊看,正好挡在投屏的端口,细密的光点从那人纤瘦指节间穿过去,似流动的萤火。


他说,不知道你有没有注意到过,我总是喜欢下意识的摸右手无名指,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我猜,也许是因为这里原本是戴着什么的。


 


“应该是戒指吧。”阿瀚仰头看着自己的右手,在光里虚抓了两下,“可现在空荡荡的,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我有时候觉得你可怜,带着满身挂念活着,但想想我自己连个能挂念的人都没有,我也好可怜啊。”


“也许我也和你一样有个老婆,也许还有个遥遥那样的孩子,我一个人走了就算了,可是爱我的人该怎么办呢。”


“不过总会放下的吧。”


“五年,十年,五十年……人生这么长,总会有新的人出现替代我的位置,总会被忘掉的,反正下辈子谁也不会再记得谁了。”


 


他颓然的把手放下,垂下头去。


稍长的额发遮住了眼睛,阿瀚轻轻叹着气。


 


他说,你看,本杰明很爱黛西。


 


“你也很爱你老婆。”


 


阿瀚指着阳台摆在一起那两双白色帆布鞋,上面画着丑丑的涂鸦,里子泛黄了,面子却被龚俊刷洗的干干净净。


龚俊的家里没有留下女人存在过的痕迹,只有那两双涂鸦相对应的帆布鞋,是这这个房子里原本还有过另一位主人的证明。


阿瀚第一次来的时候就注意到了,他还打趣道你老婆脚挺大啊,这鞋我都能穿了。


龚俊只是笑,他说你能穿那你就穿走吧。


 


“可都还是有各自的路要走。”阿瀚说,“留不住的。”


 


龚俊的家人一直在催他找个对象。


上次阿瀚听到了龚俊他妈哭着打过来的电话,只听了一句。


 


——“你马上都三十五了,你还要再为他熬多少年。”


 


龚俊长得过分好看,穿上运动服完全还能去演校草,阿瀚看那人明朗笑脸一直以为他顶多不过二十好几,听到那句三十五岁几乎是震惊的。


他也问过一句龚俊妻子的年纪,龚俊答是三十三岁。


 


阿瀚摸了摸自己的脸,试探的问了句:“我看起来比你们大还是比你们小?”


龚俊认真地答:“比我小。”


 


阿瀚靠回沙发上,盯着天花板发呆,窗外淅沥沥的雨声与电影片尾的钢琴曲仍回荡在这一方天地。


他叹着气劝龚俊,半开玩笑的喊了声“哥”。


 


他说,哥,你都快三十五啦,也是时候朝前看了。


“她肯定也希望你能找个人好好照顾你啊,你这么傻,看着我都着急,更别说她了。”


“你这么耗着,她怎么放心的下啊。”


 


龚俊久久看着阿瀚的侧脸。


 


“知道啦。”


 他轻声说。


 “放心吧。”


 


 


05


 


鬼魂逗留人间的期限是一年。


老梧桐的叶子开始落的时候,红姐来和阿瀚道别了。


 


他俩总爱倚着树聊天,一个坐在树上,一个靠在树下。


 


从这棵树看过去,正好能看见红姐的家。


那栋上了年头的单元楼,从左往右数第三栋第四个窗口。


 


阿瀚刚认识红姐的时候,她每天就守在这棵树下,等夕阳下山看遥遥放学,再等月上梢头望那一盏灯火。


阿瀚每次跟红姐说,说你爬上树来看得更清楚些。红姐偏不,只靠在树下嘴里骂骂咧咧,骂她那没良心的丈夫,她死了没多久就娶上新妇。


“有什么好看的?”红姐每次都嗤之以鼻,她说怕脏了我的眼。


 


最后一夜,红姐终于爬上树来。


阿瀚看她爬树时笨拙的样子就笑,说怪不得你不上来呢,原来你和龚俊一样肢体不协调。


红姐就翻白眼骂他,揪着他的手吃力地翻上枝头来坐稳了身子。


 


遥遥的后妈是个温柔好相处的女人,待遥遥很好,前半年遥遥还不能接纳她,最近关系显然好转许多,遥遥放学后都不再怎么往龚俊店里跑了。


 


红姐靠在树杈上瞧那窗口里绰绰三分人影,这世间最平凡不过一家人,她曾在那盏灯火里存在过的气息终是被时间辗得一干二净。


 


“他算不上爱我,我也没多稀罕他,多得是年纪小不懂事,脑子一热就稀里糊涂追着什么情啊爱啊的去了……一晃结婚十多年都不痛不痒的。现在看他又娶了新老婆,想到以前念书的时候、第一次遇上他的时候……像做了一场梦似的。”


 


红姐闭上眼睛摇了摇头,又开始翻来覆去唱她那总唱的歌。


唱那句“祝你娇妻佳婿配良缘。”


 


“他不惦记我的,把我拴在这人间的只有遥遥。以前我看遥遥天天为了我哭,总是难过,难过遥遥舍不下我,现在遥遥哭得少了,我怎么还是难过呢?”


 


月光下女鬼絮絮叨叨说着唱着。


 


说自己的事儿,也不忘嘱咐阿瀚。


 


她说你这个小疯子啊,我真的好希望你能赌赢,你知道么?


那地府数不清的鬼差,都是和你一样的疯子,明明知道结局,还要拿永世轮回去赌。


 


“阿瀚。”红姐转头看向他,“你和神明的赌注旁人无法干预,我想给你指条明路,却开不了口,只能靠你自己去找。”


“你是个疯子,正好遇上个傻子,你俩都能为对方做到这一步,多少鬼都羡慕啊。”


“我不想在忘川河边看到你,希望是下一世,咱俩在大街上遇到,你再喊我一声姐就好。”


 


阿瀚心中一惊,正想要抓住红姐的手去问个明白,却抓了个空。


鬼魂与鬼魂之间本是可以相互碰触的,而此刻红姐的魂灵却从四肢开始逐渐粉碎,在月光下化成莹亮的光点,乘着晚风朝那南边的老楼飞去。


 


“阿瀚,阿瀚……”他看见女人破碎的笑容,有一滴泪落下来,很快便散尽风里,她说原来你真的叫阿瀚啊。


 


“阿瀚……”


 


“帮我看着遥遥长大吧……”


 


阿瀚伸出的手僵在晚风里,一点点垂了下来。


龚俊伫在树下看他,站在一地月光里,同他们相遇的那夜一般。


 


阿瀚唱起红姐总唱的那首歌。


唱到“了无音讯,我性空山”那句。


他突然觉得鼻尖泛酸。


 


“阿俊,红姐走了。”他抿着嘴忍住眼泪,轻声对树下站着的男人说。


 


龚俊只是朝他伸出手,他说别哭啊,我还在呢。


 


“阿瀚,我们回家。”


 


 


06


 


阿瀚与神明的赌约是三年。


正巧终止在龚俊生日那一天。


 


阿瀚非要给龚俊过生日,跟着龚俊吵吵催他去买个生日蛋糕,向来什么事都顺着阿瀚的龚俊却第一次拒绝了阿瀚的要求,他说他不过生日。


 


“你从小到大都不过生日?”阿瀚说你这什么怪毛病。


“就不过。”龚俊知道阿瀚吃自己耍赖这一套,便像个小孩儿似的跟他磨,“过一次生日我就老一岁,不过不过。”


 


龚俊笑起来的时候脸颊会有一个笑涡。


初冬的夕阳洒在那人的脸上,镀了层暖暖的柔光,龚俊笑着往前走,阿瀚的神识却还停留在那人笑着转过头时一晃而过的酒窝。


 


他的反应逐渐变慢,也开始对阳光有排斥反应了。


期限快到了。


天不怕地不怕的他要慢慢变回一个孱弱普通的鬼魂,最后的下场可能连鬼魂都不如。


 


哪怕是落日的稀薄暮光洒在身上也足以让他觉得灼痛,阿瀚停在原地皱了皱眉,又笑着去追上龚俊的脚步。


 


一轮落日往巷口沉。


歪脖子梧桐叶子落得就剩光秃秃的树杈,指向漫天橘粉晚霞,对面是往老菜市去的路,香火店的屋檐下有烟缭绕着,扑进早冬的冷气里,白茫茫的,又被捎着热的暖光融去了。


放学的孩子脚步乱,把被树影割开的夕阳踩的更碎,三两个凑到铺子前头买吃食儿或追着跑上攀着青苔的石阶,任暮光把小小的人影拉得长长。


 


遥遥长高了一截,笑着从他们身边跑过,孩子清凌凌的嗓音唤一声小龚叔叔,龚俊就应声回头跟他摆手,一行北来的雁群在火烧云中飞过,正经过他们的头顶上空。


 


“你确定你不过生日啊,有我陪你过生日你不过,你可别后悔龚俊。”他执着地叨叨着。


龚俊也执着地拒绝着,他说你体谅一下三十五岁的老男人吧,我不想变老了。


 


阿瀚很想反驳他一句,说你一点都不老。


却又想说。


 


——赶紧变老吧。


 


日暮的风流拨动龚俊那件浅色卫衣的抽绳,阿瀚伸手去碰,龚俊笑他傻。


 


阿瀚也笑,笑着笑着就眼眶发热。


 


 快点长大啊,遥遥。


 


快点变老吧,龚俊。


 


这珍贵的人世间,阿瀚好想能再留哪怕一天,留在龚俊身边。


 


 


 


阿瀚没有告诉龚俊,这是他在人间的最后一夜。


他靠在床边看龚俊玩手机,心里乱成一团麻。


 


真失败啊,他想。


红姐那么希望他能赌赢,最后还是输的一塌糊涂。


 


他想起两年前自己在人间期满时,是如何于忘川河畔一步一叩去寻那神明,只求神明能宽限自己再寻几年。


 


人死后会被挚爱之人的执念困在方寸之地,执念从何处来,魂灵便拘于哪片土。


阿瀚对这西南边陌生至极,连本地人家一口绵软方言都听不明白,他不懂究竟是什么拴住了自己这异乡鬼,执着不愿浑浑噩噩转世投胎。


 


神说,人若生前情意太过深重,死后反而容易忘却一切,死亡对人类来说,某种程度上是解脱,也是去往来世的过渡篇章,若再被已无意义的强烈情感记忆干扰,那这黄泉路上岂不是要乱了套。


 


神说,你与他今生缘尽于此,何必强求。


 


那时他在万千鬼众灼灼目光中不曾退让,只说一句——偏要强求。


 


他与神明以心头血做签字画押,立下为期三年的赌约。


 


——如果到时候被所爱之人放下,仍未寻得那份执念,魂灵将堕入地府为鬼差,永世不入轮回。


——如果到时候所爱之人仍心若磐石无转移,他将能在爱里重生。


 


到最后,阿瀚还是没能找到他的爱人,又或者那人早就将他遗忘,痛痛快快去过自己的人生。


他从来敢爱敢恨,不会怪那人半分。


只是有点遗憾。


 


他看着昏黄灯光下垂眸看着手机的龚俊。


 


——遗憾和龚俊认识的太晚了。


 


他是上穷碧落下黄泉皆不得救赎的孤魂野鬼,这西南边缚着他这异乡游魂几载春秋,却在最后半载阴差阳错与这生人牵了纠葛。


 


龚俊那么想念他的朋友,又失去了妻子,明明心里很难过,却总是笑着把自己伪装成一个傻子。


龚俊那么依赖他,同他关系那么好。


他走了之后龚俊怎么办呢?


 


龚俊正划着屏幕上他妈发过来的照片,笑着对阿瀚说你看我妈又给我选妃了。


阿瀚也笑着凑上去,说来来来我帮你选。


 


每个女生都很好看,可阿瀚觉得她们都和龚俊不般配。


他忍不住一个个的挑剔,问这位有没有详细资料啊,会不会做饭,会不会照顾人?


那位是不是太娇小啦?那位好像又太高了点儿……


 


“操。”他忍不住骂一声,说你这二婚对象好难挑,我怎么看谁都跟你不大合适呢,你之前的老婆到底是什么仙女能跟你凑一块儿去。


 


龚俊就靠在枕头边笑着看他,说:“他啊。”


 


“他不是仙女,他是个憨包。”


“他不会做饭,也不太会照顾人,个子也很高。”


 


阿瀚撇撇嘴:“看来是长得很好看吧。”


 


龚俊看着他点了点头,说是啊,长得很好看。


“但和好看没关系,我只是爱他而已。”


 


“都这么久了,还没变吗?”阿瀚沉默半晌问道。


 


龚俊笑着没答话,只问道:“我是不是看起来很像渣男啊?”


 


“像傻子。”阿瀚如实回答。


 


“嗯。”龚俊道:“是啊,我不是渣男,是傻子。”


 


入了冬,火锅店的生意更好的紧,最近龚俊每天天不亮就得去店里,到凌晨才关店回来。


他困得很,阿瀚看得出来。


“明天再选妃吧,你眼睛都睁不开了,赶紧睡了。”他抬手去碰龚俊的手机。


 


“那你零点喊我起来。”龚俊对他说道,“我要听你跟我说生日快乐。”


 


阿瀚搞不明白这人一会儿过生日一会儿不过生日的毛病,但也没再多问,只应下来哄人闭眼睡觉。


 


龚俊虚握着他的手睡着了。


 


阿瀚的手象征性地搁在那里,任龚俊毫无意义的攥着一把空气。


他靠在床头看窗外的月光发愣,思绪飘得很远很远。


 


“我觉得我好像美人鱼。”他轻声自言自语,而后又笑了。


 


美人鱼在太阳升起的时候就要化成泡沫,落进海里。


零点一过,阿瀚就要魂飞魄散,再也回不到人间。


 


“还是做金鱼吧,笨笨的,什么也记不得,但好歹能一直陪着你。”阿瀚喃喃道,“好想做一只金鱼啊。”


 


他伸手虚虚去理龚俊的发丝。


 


明明是第一次做这个动作,却好像在脑海中演练过千百次一样熟练又自然。


他细细看昏黄灯火下龚俊的睡颜,看那人深俊的眉眼,长长的睫毛,脸颊上淡色的痣。


这不是即时观察得出的结论,而是对心底里默记的验证。


福至心灵一般,他甚至能想起龚俊的头发是怎样的触感,掌心是什么温度,以至于气息,再到心跳,具象化到好似他不再是鬼魂,而是成了空气里的一部分,把自己掰碎了揉在风里,拥抱了龚俊整个人。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呢。


是快到时间了吗?


 


阿瀚仓皇地抬头去看床头柜上的始终,时针分针距离归一还剩最后一截。


 


——他不能够再留在龚俊身边了。


 


他从龚俊掌心一点点挪开自己的手时,虚虚捏了捏龚俊的手指。


龚俊的左手无名指有戒指的压痕,应是戴了很久的婚戒又取下了,印子还没能消掉。


 


“生日快乐,阿俊。”他站在床边,轻声说道。


“我没有下辈子了。”他说,“但希望你下辈子能和你的爱人永不分开。”


 


离别被太浓重的不舍牵绊,真是件不体面的事。


他可是在黄泉与神明豪赌的鬼魂,是天不怕地不怕敢赌上永世轮回的疯子。


他要回到那棵歪脖子树上去等着赌约结束的那一刻,神明宣判来临之际,他愿赌服输。


 


只可惜不能当面给龚俊说一句生日快乐,虽然他已经说给自己听了。


 


——龚俊,生日快乐。


——希望你不要再难过,不要再想念,不要再皱眉。


 


——龚俊,生日快乐。


——希望你永远快乐。


 


 


阿瀚转身走向门口。


 


龚俊和他妻子那两双帆布鞋摆在门口的鞋架上。


 


阿瀚本已穿过门去,又生生退了回来。


 


——涂鸦,那两双鞋上的涂鸦。


 


一双是龚俊的画风,水桶上长着个大圆脸。


 


——“我长什么样子?”


 ——“等等啊,我画给你看。”


 


另一双上画着傻乎乎的大笑脸。


 


——“这是谁?”


 ——“是你啊。”


 


那一笔一划,分明是自己画上去的啊。


 




07






 阿瀚伸手去摸那鞋面上的涂鸦,他的指尖忍不住轻轻颤抖起来。


 


鞋架旁边有个落了锁的箱子,从阿瀚第一次来龚俊家里便一直摆在那里,但他从没问过龚俊。


此刻他却蹲下身来。


他想这箱子里应该就是龚俊最大的秘密。


 


为什么那双鞋上会有自己的画?


龚俊到底是谁?




阿瀚的灵力在逐渐溃散,他没有办法一次就摸到那密码锁,他需要试很多次才能真正触动那实体按键。


他试了好多次,试龚俊的生日,试简单的排列,奇奇怪怪的数字,全都不对。


快来不及了,有沙漏在耳边筛着时间,秒针的滴答声也逐渐清晰,在脑海中无限放大回响。


心中涌起陌生而汹涌的仓皇,他赌掉轮回只为求得的答案似乎就在眼前,他却怎么也打不开那个封存住一切的箱子。


他想起身去喊龚俊,去质问龚俊,可身体却难能离开玄关,力气正在一点点从指尖流走,甚至发不出呼喊,他只能沉默的纠着最后残存的神识一遍遍去试着密码。


 


究竟是什么?


 


阿瀚崩溃地去晃那沉甸甸的箱子,有纸张一角从里头滑出来,他费力的去扯才能撕出一半来。


那是一封残破的手写信,龚俊的笔迹,他拼拼凑凑才能读下去。


 


龚俊写。


“哲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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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配合BGM最佳阅读体验




——“哲瀚。


又到5月11号了,可你还停留在三十三岁,不会变老。


今年我已经三十四了,终于比你老了。


你以前总喊我小屁孩,说我傻白甜,现在总该叫我一声哥了吧。




你走之后我总是害怕给自己过生日,每到生日的晚上我就会在噩梦中惊醒。总想着如果那年你没来给我过生日就好了。那我从噩梦中醒来就能拥你入怀,跟你说一声,哲瀚,我做了一个特别可怕的梦,梦见你离开我好久好久。


可惜这世间真是难以让人得偿所愿。


你真的离开我好久了。


你走之后,床是空的,我也空了。




我想你想的发疯,却连梦里都见不到你一回。


去年我碰到个神棍,让我去纹个身就能通灵。


你知道的,我向来不信这些,但他说的头头是道,说你还没转世投胎,还留在这世上找我。我好怕和你错过,就去纹了,反正手腕上的疤也丑,纹上遮遮,花了我好大一笔钱。


神棍说你走的太久,可能把前尘往事都忘掉了,让我就算遇上你也不要让你想起,会耽误你转世轮回。


忘了我也没关系的,我只想再见见你。


我会把所有过去都藏好,以陌生人的身份再陪你走最后一程。


我把所有的神佛都收起来了,生怕挡着你回家看我的路,可怎么这么久了,你还是不回来呢。




去年公司合约到期我就没再续了,不想再一个人在圈子里头漂着了。年底回老城区开了个火锅店,按你之前跟我说的风格装修的,如果你回来就是老板娘了,你肯定会喜欢我们的店的。


去年纹身那天刚好是我生日,下了好大的雨,我在老街捡了个哭鼻子的小孩儿,他妈妈不久前去世了。现在小孩儿天天来我店里玩,他很可爱。


我跟他说只要听话,妈妈一定不会离开的。你以前就爱看我笑,我说我听老板娘的话每天开开心心的,老板娘也不会离开我的。




哲瀚,我始终觉得你没有离开我,始终觉得你就在我身旁,只是我看不见。


如果我一直像前两年那样,你看了肯定会难受,我现在已经好起来了,我每天都很开心,希望你看到我也觉得开心。


等会关店我还得去趟城东把给你订的蛋糕取回来,今年也得我来替你许愿。


今年许什么愿呢?


希望你能找到回家的路,希望你能回到我身边。


过去两年的愿望好像太贪心了,所以都没能实现。


 


我走路好慢,说话也慢,你以前总是说我。


那今年就希望无论你走的多快,我都能追上你。


希望你等等我。


希望下辈子我们永远不分开。


哲瀚,哲瀚。


下辈子长命百岁,一定要走的比我慢一点。”


 


0511。


锁应声打开。


 


戒指。


相框。


成对的手链。


一沓沓的手写信。


 


没有结婚证,只有一张薄薄的纸,小学生般幼稚的字体歪歪扭扭。


“给龚俊的三十岁生日礼物:张哲瀚同意和他结婚了,结婚证等他三十五岁再补。”


 


亿万个梦境从虚空中坠下,从他的天灵盖砸向五脏六腑,记忆被灵魂的撞击震开滔天的海水,把他溺在无数过往之中,他死寂太久的躯干忽有血液汹涌奔流。


 


尖锐的警笛划破耳膜,乳白的奶油,赤红的血,戒指沿着斑马线滚得好远,手够不到。


阿瀚感觉自己被海水裹着,荡啊荡,路过手术室外男人快要发疯的哭号,剥离肉体的魂灵却再难给他拥抱;路过无数个与爱人共眠的长夜,痛得要死却还是把自己交付出去,一声声祝他生日快乐;路过并肩走过的老梧桐,他掏出戒指盒紧张地问一句愿不愿意,当时只打趣道凭什么陪你留在这西南小城里;怕热的人被他惯着把空调开低,厨房里他做菜的背影,穿长袍大袖并肩从镜头前坦荡跑过,后来真正牵手相拥却只能躲在晦暗角落,早春三月屏幕上一双人笑着闹着,后有梅雨又雪落,短短几朝相逢相爱又别离。


他的西南边,他的人间。


这一生中的每个画面都如慢镜头般在脑海中逡巡回放,他倒退回生命最初那声响亮的啼哭,衰老的魂灵已至油尽灯枯,返老还童的本杰明却在那一瞬回想起这辈子他曾奋不顾身的爱过黛西。


 


张哲瀚终于记起了自己是那样深爱着龚俊。


 


阿瀚,阿瀚。


原来他真的叫阿瀚。


 


合影上和龚俊并肩的男人笑得那么开心,他伸手一点点去触那张面容。


 


他叫张哲瀚,是龚俊的朋友,也是龚俊的爱人。


原来阿瀚就是张哲瀚。


原来无名鬼穷尽所有孤注一掷的爱从未离开。


 


他是个疯子,他的爱人是个傻子。


只有疯子才敢为爱赌掉永世轮回。


只有傻子才对死去三年的人念念不忘。


 


钟表的滴答声在耳边回荡,那震耳欲聋的声响。


 


男人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他喊“哲瀚。”


 


张哲瀚回头去看他,看他泛红的眼眶。


 张哲瀚全都想起来了,想起这个男人从前有多么快乐爱笑。


 


龚俊说:“哲瀚,还有七秒。”


 


龚俊一个数字一个数字的数着。


张哲瀚从喉咙里挤出小声的哽咽,先是一滴泪滑下来,而后如雨般越来越急,他快要喘不上气。


龚俊数到最后一秒,他在眼泪的间歇里听见了胸腔里的心跳。


 


“金鱼。”龚俊笑着看他,眼睛里却盈满了泪。


他说你要跟我说生日快乐的,你忘啦。


 


——金鱼,你还记得吗?


——你是谁?我是谁?


 


他在月光中朝张哲瀚走过来,像那时在梧桐树下一般,他伸出手。


像过去的无数个日日夜夜,他总自然而然去抱张哲瀚,去拥张哲瀚。


张哲瀚腿不好,他总是怕他受伤。


哪怕明知是触摸不到鬼魂,龚俊还是下意识的想要伸出手去接住他。


 


张哲瀚朝他跑过去,他摸到了龚俊的衣角,感受到了龚俊的体温,他摸到龚俊腕上那块刺青,手指触上去才能感受到那刺青下掩盖的横亘疤痕,狰狞地凸起着,昭示着这个男人曾以怎样的方式追逐着他的离别。


他哭得不能成句,真实的疼痛如蚂蚁噬心,他一下下蹭着龚俊手腕上的疤痕,眼泪和呼吸织成一张带刺的网裹住周身,痛得他小声抽气。


 


他说龚俊,你疯了。


他说你怎么敢,你怎么敢为了我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




张哲瀚实实在在落入龚俊怀中,龚俊的声音颤抖着。


他说哲瀚,我怕我在做梦。


他说你回来了吗。




“回来了。”张哲瀚紧紧搂住他,他说我再也不会走了。




“我接住你了。”龚俊像要把眼前失而复得的人刻进自己的骨髓一般,他用尽全力的拥抱着张哲瀚,像那婚戒于他的无名指一般,镌刻下再难消去的印痕。


“哲瀚,我追上你了。”


 


“追上了。”张哲瀚说,“再也不走了。”




“生日快乐,俊俊。”




“我用永世轮回和神明打了赌,赌你爱我这件事。”


“我赌赢了。”


 


END


 ‼️番外《八秒金鱼》已经发布 在合集里


“卡文一周终于写出来了 写的过程真的好痛苦 !


这个故事写完我自己都不知道说什么了 写到后半截自己破防 


后续就是俩人去台北领证了 我终止在这里是感情节奏需要


不是离婚前的婚后番外! 我夺笋啊搞这么个番外哈哈哈


希望哲瀚俊俊好一辈子 


Heart linked那个BGM真心推荐大家听听 很符合


依旧是喜欢的话多多评论支持我吧 每一条我都会认真看的


谢谢你认真读完这个故事 评论区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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